斗指东南，维为立夏，万物繁茂，白天暖烘烘的。
姜明萱躺了一天，总算缓过些劲儿来，她想下床走走，下了地腿酸软地几乎站不住，抖得跟得了帕金森似的。
她哀叹一口气，又仰躺在床上。
整天吃糠咽菜，嘴吃得了肚子却受不了，下午肚子胀得像是硬球，解手那酸爽就别提了，到现在她的腿肚子还哆嗦着。
日出而作日入而息，段家庄被夜幕的青黑笼罩住，除了偶尔鸡鸣狗吠蟋蟀鸣叫，一片静谧。
傍晚时分，一个黑影贴着墙根溜进来，姜明萱眉眼一凌，这家都穷成啥样了，还有人惦记着偷东西。
姜明萱抄起身旁的枕头，警惕着看向那里，如今他们一家子病的病弱的弱，可经不起风吹草动。
她瞅准时机果断地扔出去，只听哎呦一声，黑影短了半截。姜明萱扭扭手腕，很是满意，这准头还行。
姜云升后脚进门，看见门边的黑影，瞬间笑着咧开了嘴，一声“爷爷”还没叫出来，一个枕头飞过来，他吓得张大了嘴巴。
这枕头可是麸子装的，实心的。
“爷爷，你被砸到哪了？”姜云升放下手中的碗，搀扶起趴倒在地上的姜老根，急切地问道。
爷爷？
砸错人啦？姜明萱一阵心虚。
姜老根被砸中后心，疼得一口气上不来，好半晌才说道：“没事不疼，就是冷不防吓得慌，看萱儿这力道应当是没事了。”
借着月光，姜明萱看清楚黑影中的人，一个干瘪黑瘦的小老头，头发基本上全白稀疏盘成一团，走得近了，姜明萱才看清他的面容。
黑峻峻的脸上，满是岁月的沟壑，眼睛蒙了一层白雾，走路磕磕绊绊，这不是白内障导致的慢性失明嘛。
姜老根摸索着，从兜里掏出两个高粱窝窝头。"都怪爷爷没用，没法帮衬你们，这儿有两个窝窝头，你吃着养养身子。"丝毫责怪方才被砸中后背的事。
他又小心翼翼从一旁的袖子里掏出一个野鸟蛋，比往常见得鹌鹑蛋还小：“这个最补身子了，可惜树太高，大的鸟蛋都被那些孩子掏去了，这个是当时掉到草丛里的，被我无意间摸到了，用开水一烫就能吃。”
看着粗瓷碗里的两个窝窝头，一颗野鸟蛋，再看看瘦小的老头一脸慈爱的憨笑，嘴里催促着她快吃。
向来亲缘淡薄，哪有人这样待过她。
前世小时候家里买了稀罕零嘴都是弟弟的，姜明萱舔着吃剩下碎渣。弟弟最爱吃黄韭鸡蛋饺子，她就得寒冬腊月用冰凉井水去洗黄韭，手冻得跟红萝卜似的。
末了煮破了馅的饺子皮统统让她吃……
这样的事数不胜数，上了学姜明萱拼命读书，优秀奖状厚厚一沓子，弟弟吊儿郎当混日子，年年差点留级。就这样在高考后她考上一本大学，父母却不肯出学费，理由是弟弟没上高中，家里要攒钱给弟弟盖房子娶媳妇。
大学的学费是她出去打零工，咸菜馒头省吃俭用，从牙缝里省出来的。完成了大学学业，找了个好工作，她以为脱离的原生家庭，一切变得越来越好。可就在这时查出了绝症，一瞬间她又被打入地狱。
从来没有人心疼过她，饿不饿？
姜明萱看着两个窝窝头，心中有些酸胀，按照王氏的抠门劲儿，这两个窝窝头怕是爷爷省下口粮。牙缝里省吃俭用，常常饿得胃疼，这种滋味她再清楚不过。
“我吃了一大碗野菜粥，还不饿着，您留着吃吧。”姜明萱把窝窝头又递了过去。
姜爷爷不肯，窝窝头又推过来，“爷爷吃过了，肚子还饱着。”
正说着，不合时宜的一连串咕噜声在房屋里响起来，尤其是安静的夏夜，这声音就更明显了。
姜明萱看向发出声音的主人，俩人早就面红耳赤，姜爷爷讪讪往这边推着瓷碗，姜云升垂着头，手里揪着衣角，脸涨得通红。
姜明萱把野鸟蛋磕在碗里，用筷子搅了搅，提起灶上的开水冲泡，一瞬间野蛋特有的清香弥漫在整个屋子里。
口水的吞咽声，那是极度饥饿后人的条件反射，压根控制不住。
看见他们这样，姜明萱心一软，把窝窝头掰成两半，“大家一起吃。”
姜老根还要推脱，手里却被硬塞了半个。
见他手中握着窝窝头，舍不得动嘴，姜明萱皱着眉头不高兴说：“你们若是不吃，我也就不吃了。”
又拿起另一个窝窝头，掰给姜云升和姜明葵吃，在姜明萱的威逼下，他们总算动嘴了。
吃高粱窝窝头，虽然还是时不时噎得梗着脖子，可姜明萱竟然从里面嚼出粮食的香甜，嚼出了往后日子的期盼。
在姜明萱强硬的要求下，他们分食了蛋花汤，这再普通不过的食物，成了极致的美味，每个人含在嘴里迟迟舍不得咽下。
漆黑的苍穹布满星辉，蟋蟀的声音此起彼伏，蓦然一道流星划过夜空，拖着尾巴坠落向天边。
姜明萱看着夜空，心中一片静谧。
第二天一大早，有人打破了这份平静。
天刚蒙蒙亮，姜大柱拿着笤帚扫院子，王氏爬起来做饭，想起姜明萱姐弟，气就不打一处来。
当初好不容易谋下钱乡绅那份差事，家里的日子眼看着宽绰起来。谁知姜明萱这个死丫头，做了西个月就逃了回来。
当初王氏收了一袋大米和两只母鸡，还有二两银子，如今这死丫头躺在家里养病，压根不提回钱家做活的事，闹急了牙婆不得找上门来，把那些好东西要回去。
想到这里王氏不禁肉疼，这是她给儿子攒下娶媳妇的，她儿子在镇上做工，多攒些银钱，说不定就能娶个镇上的姑娘回来。
姜梅花一脸不高兴，打着哈欠从屋里出来说：“一大早要喂鸡，真是烦死了，觉还没睡好呢。”
王氏见女儿满脸困意，自然心疼，她急着去田里干活，家里杂活总得有人干，哄着说道：“你今天把鸡喂了，衣服拿去河边洗了，晚些猪草娘打回来，家里饭也不用你做。”
等女儿气闷闷去喂鸡，王氏心里暗恨起来，姜云升这个白眼狼，说走就走，家里的活儿撂下一摊子，也不知道回来帮衬一把。
王氏做着饭心里气不顺，嘴里不停地嘟囔着。姜大柱对这一切置若罔闻，笤帚呼啦扫在地上。
正在这时，大门被一脚踹开，哐当的声音吓得王氏一跳。
“天杀的，谁敢踹俺家的门……”王氏的话说到一半停了，真是怕甚来什么。
王氏看见牙婆领着一个管事模样的人，那人身穿着褚色锦缎，泛着明晃晃的光。
王氏大眼瞪着，姜大柱一声不吭。
牙婆不满开口说道：“这是钱乡绅的管家，你家姑娘连招呼都不打偷偷溜回来，险些误了大事，现在钱家的管家来了，快让人家把人领走。”
王氏正求之不得：“领走，赶紧领走吧。那半死不活的样儿，留在这里真膈应人。”
管家一听这话，顿住了脚，“什么意思？”
王氏就是村里的泼妇，哪里见过世面，见这么个穿着华丽的管家跟她说话，立马谄媚笑道：“哎呦，看我这嘴，她就是病了，回钱家好好养养，保管就好了。”
王氏一路引着人朝着村南的山脚下走去，村里看热闹的人跟在后面，一片嘈杂。
姜明萱就被外面的声音惊醒，她细听着外面的动静，随即叫来姜云升嘱咐一番，不久他贴着墙根儿溜了出去。
钱乡绅表面风光，背后龌龊，私底下不知道诓骗了多少农家少女。姜明萱恨得牙痒痒，可是现在她是手无缚鸡之力，囊中如洗的弱女子，只能先保全自己。
这次竟然惊动管家亲自来一趟，看来是不太好应付了。
外面王氏欢快领路，恨不得把人打包送过去，姜老根佝偻着身子，拦在柴门前面，“萱儿从山坡摔下来，险些丧了命。现在连床也下不了，哪能回去？”
姜老根不知道钱家里的事，但孙女连夜跑回来，定然是遇见什么不好的。
王氏指着鼻子骂道：“你这个老不死的，净偏向他们姐弟，别以为我不知道，你背地里藏着窝窝头贴补他们，你快给我起开。”
王氏长得人高马大，一把把他扒拉到一边，姜老根一个踉跄，余光看见墙角的大儿子，连忙说到：“大柱，快劝劝你媳妇，萱儿不能回去，这一去怕是没命啦。”
姜大柱见村民打量的目光，硬着头皮说，“去钱家伺候是享福，吃得好还有银子赚，也就是姜明萱那孩子太娇气，吃不得一点苦，你也别太娇惯孩子。”
里面的姜明萱简首要被气笑了，这福气怎么不给姜梅花享？
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，姜明萱心里提了起来，若是今天被大管家带走了，那就是生死未卜了，她可不想又死一回。
不知道她的谋划能不能吓退钱管家，总之不管了，豁出去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