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车在青石路上晃晃悠悠地颠簸前行,姜雁回和宋怀璞各坐在两侧,中间仿佛隔着一道看不见的沟壑,寂静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。
姜雁回垂着眸,视线落在膝上的锦帕上。
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对面投来的目光,如有实质,沉甸甸地压在她身上。
经过今日之事,姜雁回着实不知该如何面对宋怀璞。
那个陌生的、带着压迫感的宋怀璞,与眼前这个苍白文弱的书生,究竟哪个才是他?
纷乱的念头搅得她心神不宁,与其说她在沉思,不如说她是在刻意回避。
“嘶——”
一声极力压抑的抽气声,猝然刺破了死寂。
姜雁回几乎是下意识地抬眸望去。正撞见宋怀璞紧蹙着眉峰,面色褪尽了血色。
他的手指抵在太阳穴处,修长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,似乎很不舒服。
姜雁回倾身,脱口而出,“头还痛吗?”
宋怀璞虚弱地点头,薄唇紧抿。
恍惚间,那个在湖边气势凛然的人影骤然消散,他又变回了那个清寂寡言的文弱书生。
姜雁回的心莫名揪紧。
她侧身,指尖轻挑车帘一角,窗外暮色深沉,“就快到了。”
姜雁回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轻柔,带着安抚的意味,“今晚早些歇着吧。”
她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动了动,最终还是生生顿住,只是将暖炉往他那边推了推。
宋怀璞藏在广袖下的手骤然收紧。
“多谢小姐关心。”宋怀璞的声音低哑得厉害,带着几分姜雁回无法解读的低沉情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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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今己是年底,尚书府里迎来送往,诸事繁杂得紧。姜雁回一连几日被这些事务缠得脱不开身,片刻不得清闲。
库房旁的院子也被临时收拾出来,充作姜雁回处理中馈的地方。
“姑娘,”冬青走了进来,附在姜雁回耳侧,压低声音道,“费妈妈方才悄悄同奴婢说,茹姑娘那边,这阵子似乎有些蹊跷。”
姜雁回正在翻阅账本,她眼睛未抬,只淡淡嗯了一声,示意她继续。
“说是茹姑娘隔三差五就打发银铃出去,专去外头那些不起眼的药铺子。”
“每次回来都揣着药,偷偷摸摸的。费妈妈留心问了,说是些滋补的药材。奴婢就奇了怪了,咱们府里库房什么上好的补药没有?茹姑娘何必舍近求远,费这个周折,巴巴地去外头买些不知根底的东西呢?”
姜雁回翻动账页的手指微顿,“外头买的……具体是些什么药材,费妈妈可看清了?”
冬青努力回想,“费妈妈离得远,没看太真切,但她说银铃跑得勤的那家药铺,掌柜的是个老手,尤其擅长…呃……”
冬青顿了顿,似乎有些难以启齿,声音压得更低,“擅长妇人调理、求子安胎之类的方子。”
“求子安胎……”姜雁回重复了一遍。
随后她合上账本,抬眼看向冬青,眼神平静。
“这事我知道了。告诉费妈妈,不必声张,留心着点银铃出入的时辰和次数,回给我便是。”
冬青应下。
姜雁回似又想起了什么,又道,“还有一事。”
她抬起眼,“宋怀璞那边的月例银子,从这个月起,再往上添五成。”
“春闱在即,总是手头宽裕些得好。”
姜雁回顿了顿,似乎觉得还不够,又补充道:“另外,从府里库房挑些上好的养身药材,特别是治头疼的,拣温和有效的,一并送到他院子里去。就说……是我吩咐的,让他务必按时调理。”
吩咐完这些,她才像是完成了一件搁置许久的心事,轻轻吁了口气。
她这阵子忙于理家,都己许久不曾去前院看他了。
也不知他的头痛好些了没。
姜雁回忽然觉得心里闷闷的,她闭了闭眼,将账本收拾齐整。
“这些我都看完了。”她揉了揉酸涩的眼角,对冬青道,“今天就到这吧。”
冬日午后的阳光正浓,姜雁回从库房旁的院子出来,想着抄近路回浅溪居,顺便透透气。
刚转过一处堆着柴垛的墙角,一阵夹杂着物品滚落的杂乱声响便传入耳中。
姜雁回脚步一顿,循声望去。
只见不远处,府里负责杂役的张伯跌坐在地,身边散落着满满一地的黑炭。
他似乎扭到了脚,一边捂着脚踝,一边想撑起身子,脸上满是愁苦和焦急。
眼看就要到各院分发炭火的日子了,这要是耽误了,管事定要责罚。
姜雁回正想上前帮忙,抬头间突然看到张伯一侧多了个月白的身影。
是宋怀璞。
只见他蹲下身,与跌坐在地的张伯平视。
他的眼眸清寂,毫无作伪。
张伯看清来人,更是惶恐,挣扎着想爬起来。
“您别动。” 宋怀璞声音温和,伸手稳稳扶住他。
而后挽起袖口,毫不犹豫地弯下腰,开始亲手捡拾地上那些沾着尘土的黑沉木炭。
他动作利落,神情专注,没有丝毫的嫌弃或犹豫。
那双干净修长的,属于读书人的手,此刻沾满了黑沉的炭灰。
很快,他将散落的木炭基本归拢,站起身,单手试着提了提那沉甸甸的箩筐,眉头都没皱一下,随即稳稳提起。
姜雁回站在原地,将这一切从头到尾尽收眼底。
一股强烈的羞愧感涌上心头,烧得她脸颊发烫。
自己这些日子刻意的疏远和冷落,此刻竟显得如此狭隘和武断。
仅仅因为湖边的那一幕,就要彻底否定一个良善清正之人吗?
就在这时,宋怀璞似乎也心有所感,脚步微顿,侧过头来。
他的目光越过几丛低矮的草木,精准地落在姜雁回身上。
西目相对。
宋怀璞的脸上没有惊讶,也没有被撞破的刻意,只有一丝温润平和的笑。
姜雁回的心猛地一跳。
在那双清澈坦荡、毫无阴霾的眼眸注视下,之前所有的猜疑和疏离,瞬间烟消云散。
几乎是下意识的,一抹同样清浅、却带着释然与歉意的笑容,也在姜雁回的唇角漾开。
这一刻,隔阂消融,心结初解。
而就在此时,由远及近,忽的传来夏竹带着明显喜色的呼唤声。
“小姐!小姐!”
夏竹小跑着走近,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:“小姐,大喜事!苏家表少爷从江南来了!人刚进府,现下先去给老爷请安了,您快去瞧瞧吧!”
“知行表哥…来了?!”
姜雁回脸上的笑容先是一凝,下一瞬便被一股巨大的、无法抑制的欣喜期盼所取代,连带着整个人的气息都变得鲜活许多。
而宋怀璞依旧站在那,身姿挺拔,只是脸上温润平和的笑意,早己敛去大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