麦穗带着大山和大丫、二芽,默默地汇入了这支弥漫着悲伤与恐惧的队伍,朝着那座刚刚经历过血腥屠戮的南山,一步一步走去。
山雾像半透明的尸衣裹着蜿蜒的小路,麦穗把二芽拉近身侧,孩子的小手在她掌心里不安地扭动。
黎明本该带来希望,可当第一缕阳光穿透雾气时,麦穗宁愿昏暗继续笼罩——光线照出了山路上那些可疑的拖痕,暗褐色的污渍在潮湿的泥土上格外刺眼。
没有人说话,连平日最聒噪的二芽都闭紧了嘴,只有脚步声和金属工具碰撞的声响在林中回荡,每一声都让麦穗的后颈汗毛倒竖。
山路右侧的灌木丛突然沙沙作响,麦穗猛地顿住,把大山拽得一个踉跄。
走在前面的李婶回头瞪她,却在对上视线时也僵住了——她们都听见了那声音,像有什么东西在灌木深处缓慢穿行。
麦穗点点头,喉咙发紧,她数着心跳等那声音消失,首到村长用猎叉拨开一丛蕨草示意继续前进。
血腥气突然浓烈起来,几只乌鸦惊飞而起,黑色翅膀拍打的声音如同断裂的鼓点,麦穗喊孩子们捂住口鼻,却挡不住那股甜腻的死亡气息往鼻子里钻。
麦穗一家跟着稀稀拉拉的人群往山上走,她缩了缩脖子,把粗布头巾又往上拉了拉,遮住半张脸。
麦穗攥紧了手中的草绳,她身后的二芽正扯着阿娘的衣角,小脸煞白。
麦穗不时回头摸摸她的脑袋,动作轻柔却透着股紧绷,“让你在家你非要跟来,现在又害怕了吧。”
山路上散落着零星的脚印和拖痕,有些还带着暗褐色的污渍,麦穗刻意避开那些痕迹,远处传来几声乌鸦的啼叫,刺得人头皮发麻。
她目光扫过昨日大山砍伐茅草的地方,那里还散落着几捆没来得及带走的茅草,她默默走过去,示意大山将它们挑上。
大山迅速挑起茅草,麦穗在西面坡上捆茅草,看着往深处去的人群有点担心,“二芽,你等一下走中间,把这两个大树枝拖下山。”
二芽也如梦初醒,麻木地拾起昨日没来得及带走的树枝,沉默地、踉跄地走下山去。
大山咬了咬下唇,“走,我们动作快点。"
三人是一路狂奔到山下,累的气喘吁吁,恐惧褪去后,这会儿是感觉又累又饿,这会儿只想快点回到家。
昨日狼群肆虐的深山,原本稀疏的草木被践踏得一片狼藉,深褐色的土地上,大片大片刺眼的暗红如同狰狞的伤疤,无声地诉说着昨日的惨烈。
碎裂的布片——沾着泥污和暗沉血迹的衣角、半截裤腿、一只被扯烂的草鞋——散落在枯枝败叶间。
没有完整的尸骸,甚至连大块的骨头都罕见,只有几处深陷泥土的拖曳痕迹,蜿蜒着消失在幽暗的密林深处。
人群死一般的寂静,只有压抑的抽泣和牙齿打颤的声音,有人在地,发出野兽般绝望的呜咽。
徐竹萱强忍着胃里的翻腾和心头的寒意,紧紧拉着儿女的手,只想快些逃离。
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——散落如残破祭品的撕裂衣角、草鞋碎片,昭示着生命被彻底吞噬的拖曳痕迹——像一块冰冷的巨石,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空气里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死亡气息,无孔不入,钻进鼻腔,首冲脑髓,引发一阵阵生理性的恶心和眩晕。
死寂只持续了短短一瞬,便被更加绝望的悲鸣打破。
“我的儿啊——!”
“大柱!大柱你在哪儿啊——!”
认出属于自家亲人衣物碎片的人们,如同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,瘫倒在冰冷、浸透着亲人鲜血的泥土上,发出撕心裂肺、不似人声的哭嚎。
他们徒劳地抓起一把把混杂着暗红泥土的枯叶,那哭声凄厉绝望,在山林间回荡,连树梢的乌鸦都为之噤声。
老村长佝偻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,浑浊的老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无声滑落,他死死攥着手中的旧柴刀,指关节捏得发白。
他比任何人都清楚,再看下去,除了徒增痛苦和……危险,没有任何意义。狼群随时可能卷土重来!
“走……走吧……” 他艰难地开口,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,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沉痛,“都……都回吧……再看……再看也无用了……”
他用尽力气,提高了音量,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近乎哀求的急切:“捡……捡上能认出来的……东西……赶紧下山!此地……不可久留!快走——!!”
这声嘶吼如同惊醒了梦中人。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人们,被“狼群可能再来”的恐惧猛地拽回现实。
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悲伤。他们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,猛地从地上爬起,动作慌乱而麻木。
一双双沾满泥土和泪痕的手,颤抖着伸向地上那些浸染着亲人血迹的残破布片。
有人捡起半截熟悉的裤腿,认出那是丈夫出门时穿的;有人抓起一片染血的衣襟,上面还残留着妻子缝补过的针脚;还有人找到了一只被踩得变形、却无比眼熟的草鞋……
他们死死攥着这些唯一的“遗物”,仿佛攥着亲人最后一点存在的证明,指甲深深嵌进粗糙的布料里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,泪水大颗大颗砸在血迹斑斑的泥土上。
没有仪式,没有告别,只有压抑的、断断续续的呜咽和粗重的喘息。
在村长一遍遍嘶哑的催促和恐惧的驱使下,人群如同被驱赶的灰色溪流,沉默地、踉跄地、一步三回头地朝着山下涌去。
田家:
年轻的田家媳妇王氏,抱着才一岁多的儿子,跪在公婆面前,哭得几乎背过气去:“爹,娘!大壮没了……我……您就放我回娘家了……求您……给条活路吧……”
田老汉夫妇木然地坐着,仿佛两尊泥塑,最终只是挥了挥手。
王氏如临大赦,连看都没看那襁褓中的儿子一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