油麻地警署的吊扇在潮湿的六月里转得极慢,扇叶切割着闷热的空气,发出吱呀声响。报案室的白炽灯管蒙着一层灰黄,照得值班警员阿雄的脸色发青。他低头翻着一叠失踪人口档案,钢笔尖在纸上洇开一片蓝墨。
门口的风铃忽然晃了晃。
没有风。
阿雄抬头,看见一个穿米色麻质西装的男人斜倚在木栅栏外,领口别着一枚暗红玫瑰胸针。男人没说话,只是从内袋掏出一支镀银口琴,抵在唇边。
第一个音符是漏风的。
《狮子山下》的调子从金属簧片间挤出来,带着锈蚀的颤音。阿雄皱眉,这不该是口琴该有的音色——太沉,太哑,像是从留声机里滤过几十年的旧声。
"先生,报案要排队。"阿雄敲敲玻璃窗。
口琴声没停。男人闭着眼,左手指节在木质台面上叩出三连音。报案室墙上的圆形挂钟突然走得大声起来,咔、咔、咔,秒针压着旋律往前赶。
走廊尽头的羁留室传来踢门声。一个烂醉的古惑仔在铁栅后吼:"叼!吹《上海滩》啊!"
男人终于放下口琴。玻璃窗上映出他的侧脸,颧骨处有道浅疤,像是被黑胶唱片边缘划伤的痕迹。
"二十年前,有个差人在弥敦道指挥交通。"他的国语带点台湾腔,尾音却沾着港式懒调,"台风天,他的哨子被风吹走了。"
阿雄的钢笔尖顿在"1972"这个数字上。档案记载,那年确实有个交警在温黛台风中失踪,只剩一套笔挺制服挂在信号灯柱上。
口琴又响起来。这次是《风雨同路》,但第三小节突然转成《东方之珠》的旋律。阿雄猛地站起,膝盖撞翻搪瓷茶杯——茶水在档案上漫开,1972年的字迹开始溶解。
羁留室的铁门咣当晃动。古惑仔扒着栅栏喊:"喂!口琴佬!"他的澳门葡京赌场打火机突然窜出半尺高火苗,照亮墙角霉斑拼成的音符形状。
男人从西装内袋抽出一张泛黄照片,推过窗口。黑白影像里,七十年代的油麻地警署门前,几个戴白盔的警察正在踢足球。照片边缘有个模糊人影,手里举着的正是这支镀银口琴。
"你阿爷当年说,"男人的玫瑰胸针在灯光下渗出血色,"口琴走音的时候,就是有阴魂想唱歌。"
吊扇突然加速旋转,掀翻桌上的档案纸。暴雨砸向铁皮屋檐的轰鸣中,阿雄听见口琴声里混进了哨子音,还有老式对讲机的电流杂音。
清晨换班时,清洁工在报案室角落发现一支生锈口琴。值班日志上多出一行褪色钢笔字:"1972年温黛台风夜,收到镀银口琴一支,登记编号TKY-404。"
而弥敦道旧楼的天台上,穿米色西装的男人正用绒布擦拭口琴。他脚边的红玫瑰沾着晨露,花瓣上凝着一枚1972年的香港五毫硬币。远处,启德机场的最后一班早航掠过九龙城寨上空。
萨克斯声不知从何处浮起,像一阵过海而来的雾。
阿雄在档案室翻到半夜。1972年的台风记录里夹着一张泛黄的乐谱,边缘有咖啡渍和指痕。谱子上写着《雨夜口琴》,作曲人署名是"TKY"。
他想起小时候,阿爷总在台风天吹口琴。那些曲调从老唐楼的铁窗飘出去,混着雨声,像某种求救信号。
档案室的老式收音机突然自动开启,沙沙声里传出七十年代的警用电台通讯:"温黛台风登陆……弥敦道积水严重……交警TKY-404请求增援……"
通讯戛然而止,取而代之的是口琴版的《帝女花》。
第二天,阿雄去了弥敦道的老唱片行。老板是个戴老花镜的阿伯,正用绒布擦拭一张徐小凤的黑胶。
"这支口琴,"阿雄掏出那支生锈的乐器,"你见过吗?"
阿伯的眼镜片闪过反光。他转身从柜台深处取出一个积灰的纸盒,里面是张没有封套的Demo带,标签上写着《1972风雨夜》。
唱片机针头落下时,先是一阵台风呼啸声,接着是口琴独奏《狮子山下》。在第二段副歌处,突然混进交通哨音和男人的喘息:"这里是TKY-404……信号灯倒了……"
阿伯的指尖在柜台上有节奏地敲打,与唱片里的雨声完全同步。
阿雄循着唱片背面的地址找到一栋即将拆迁的唐楼。顶层的房门没锁,屋内只有一张木椅和摆在窗台上的口琴。
窗玻璃上布满雨痕,透过扭曲的折射,阿雄看见对面警署楼顶站着个穿旧式警服的男人。那人举起镀银口琴,吹出的却是萨克斯的音色。
一阵强风刮来,窗台上的口琴自己响了起来。这次是完整的《雨夜口琴》,每个音符都滴着水。阿雄伸手去抓,却摸到一张1972年的警员证,照片上的人和他有七分像。
回到警署,阿雄发现值班日志上的字迹变了:"1997年6月30日,台风信号悬挂八号风球,警员TKY-404完成最后一次巡逻。"
他望向窗外,暴雨中的油麻地霓虹模糊成一片水彩。对面天台上的米色西装男人正在收起口琴,胸前的红玫瑰在雨中开得刺眼。
萨克斯声从维港方向飘来,吹的是《东方之珠》的变奏。阿雄突然明白,这支口琴从来就不需要人来吹奏——它只是在等一场足够大的风。
多年后,阿雄在赤柱监狱的探访室里见到那个古惑仔。对方己变成白发老人,正用澳门打火机烧着一张乐谱。
"那晚的口琴佬,"老人咧嘴露出金牙,"1972年就死啦,在弥敦道指挥交通时被招牌砸死的。"
火苗吞噬了最后一个小节音符。探访室的铁窗外,1997年的第一场台风正掠过香港上空。
阿雄摸出口袋里的镀银口琴,放在桌上。琴身的锈迹不知何时己褪去,在灯光下亮得像新的一样。
没有风,口琴自己响了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