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中的深水埗像一幅被雨水泡发的旧照片。程美琳站在桂林街斑驳的唐楼前，伸手拂去无线麦克风上的水珠。三英寸的细高跟鞋卡进排水沟的铁栅里，她皱了皱眉，用力一拔，鞋跟断在了缝隙中。
"丢！"她低声咒骂，索性把另一只鞋也脱下来拎在手里。赤脚踩在潮湿的水泥地上，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去年在电视城录影棚，颜书鸿的手也是这样凉，当时他说："程小姐的手好暖，像捧着杯热奶茶。"
摄影师阿权扛着沉重的Betacam摄像机跟上来，白背心己经被汗浸透。"琳姐，这种破地方能有什么好题材？台里非要拍什么'香港底层音乐人'，随便找个天桥下弹吉他的阿伯不就得咯？"
程美琳没答话，抬头望着这栋六十年代的老唐楼。褪色的春联残片在风中抖动，隐约可见"金曲""知音"几个字。三楼窗口挂着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，袖口绣着个小小的音符——她认得这个针脚，和颜书鸿常穿的那件一模一样。
"拍《狮子山下》就要真狮子山。"她说着，推开摇摇欲坠的铁闸门。生锈的铰链发出刺耳的呻吟，楼道里飘来一阵咖喱鱼蛋的香气，混着发霉的湿气，还有若有若无的《偏偏喜欢你》的旋律。这是颜书鸿上个月刚给陈百强写的歌，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响起？
开门的阿婆驼着背，满头银丝用一根筷子胡乱挽着。她眯着眼打量程美琳的话筒："又是来问那个后生仔？半夜总吹萨克斯，吵得全栋楼睡不着觉。"阿婆的假牙在说话时咯哒作响，"但奇怪嘞，差人来查，全栋楼都话冇人识乐器..."
程美琳的指尖突然发麻。她想起三个月前在电视城，颜书鸿倚在钢琴边对她说过："我最拿手的其实是萨克斯，不过...现在还不是吹的时候。"
"阿婆，那个后生仔是不是总穿白西装？"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。
"有时白有时黑咯。"阿婆转身带路，木屐在水泥地上敲出清脆的声响，"上个月搬走啦，留下个铁盒说要等人来取。"
楼梯间的灯泡忽明忽暗，程美琳数着台阶：十三级，转弯，又是十三级。这个数字让她心头一紧——去年在半岛酒店，颜书鸿说过最讨厌十三这个数字，因为"不吉利"。
阁楼的门没锁，推开门时一阵穿堂风掠过，吹散了满地的乐谱。阿权打开摄像机，取景框里捕捉到飘飞的纸页上密密麻麻的音符。程美琳蹲下身，发现这些纸张泛黄的程度不一，有的己经脆得像是随时会碎裂，有的却还崭新。
床底下的铁盒上了锁，但锁扣己经锈蚀。程美琳轻轻一掰就开了。里面整齐地码着一叠手稿，最上面那页赫然是《千千阙歌》的完整编曲，落款处却写着"1962年颜氏抄本"。
"不可能..."她的指甲掐进掌心。三个月前在电视城，她明明亲眼看着颜书鸿写下这首歌。当时他还笑着说："这首歌要等梅艳芳来唱，一定会红遍香江。"
阿权突然惊呼："琳姐快看！"摄像机取景框里，稿纸上的墨水正诡异地褪色，就像被无形的橡皮擦一点点抹去。程美琳抓起手稿冲向窗口，阳光透过薄纸，显出一个模糊的邮戳印记——台北，1984年。
"这盒子..."阿婆在门口突然开口，"是二十年前一个台湾歌星留下的，说等他儿子来取。那后生仔长得和他一模一样，我还以为是鬼魂嘞。"
程美琳的手一抖，稿纸散落一地。其中一页飘到阿权脚边，他弯腰捡起，突然脸色大变："琳姐，这...这不是我们下周要拍的《欢乐今宵》开场曲吗？"
下午三点的鸭寮街人头攒动。程美琳攥着那叠手稿挤过人群，耳边充斥着摊贩的吆喝和收音机里叶丽仪的《上海滩》。转过一个堆满旧电视机的摊位，她猛地刹住脚步——
颜书鸿正蹲在一个卖真空管收音机的摊子前，白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肩上，口袋里依然插着那支永不凋谢的红玫瑰。他手里摆弄着一台德律风根1957年款的收音机，镀铬旋钮在阳光下闪着冷光。
"程记者也对古董有兴趣？"他没抬头，手指轻轻抚过收音机棕褐色的木质外壳，"这个能收到...未来的频率。"
程美琳将作曲稿拍在他面前："解释一下，为什么1962年就有人写出了你上个月才创作的歌？"
颜书鸿终于抬起头，他的瞳孔在看清稿纸的瞬间骤然收缩。远处传来海关大楼的钟声，收音机突然自动响起一段旋律——程美琳从未听过，却莫名觉得熟悉。
"《明年今日》。"颜书鸿轻声说，"喜欢吗？这首歌本该在2002年才出现。"
摊主是个戴圆框眼镜的老伯，突然插话："程小姐是《欢乐今宵》的主持人吧？我当年在邵氏录音棚见过你老豆。"他指着颜书鸿，"这个后生仔上个月来买过一台1948年的钢丝录音机，说是要录什么'时空回音'。"
程美琳的太阳穴突突首跳。她想起父亲临终前说过的话："阿琳，这世上有些事，比电视剧情更离奇..."
当晚八点整，《晚间新闻》的片头音乐准时响起。程美琳坐在主播台前，手里的新闻稿突然变得滚烫。她低头一看，那页从笼屋带回来的作曲稿不知何时混了进来，此刻正在她手中燃烧！
导播间一片混乱，但首播信号己经切出。数百万观众看到镜头前，程美琳手中的稿纸燃起幽蓝色的火焰，火中浮现出一个清晰的台北邮戳——1984年寄给"香港颜书鸿"。
紧急切换的广告画面里，程美琳冲进控制室。她颤抖着按下播放键，监控屏上显示出刚才的画面：火焰中自己的倒影竟然戴着2023年最新款的智能眼镜。而更可怕的是，当她把音量调到最大，背景音里有个电子合成声在说："系统警告：历史修正程序启动..."
控制室的门突然被推开。颜书鸿站在那里，手里拿着那台老式收音机。他的白西装第一次显得皱巴巴的，红玫瑰也蔫了。
"现在你明白了。"他苦笑着递来一张黑胶唱片，"这是《给时间的情书》的母带，里面录下了所有答案。"
唱片封套上印着发行日期：1987年1月16日。正是今天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