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月午后的阳光透过榕树缝隙洒在浅水湾道上,程美琳抬手抹去额角的汗珠,Bolex摄影机的金属外壳在湿热空气中己经蒙上一层细密水雾。她调整着镜头焦距,取景框里那栋灰白色公寓楼的轮廓时而清晰时而模糊,就像她此刻摇摆不定的心情。
"程小姐,这个角度构图会不会太压抑?"助理阿杰扛着三脚架,衬衫后背早己被汗水浸透。他指着取景器里被榕树气根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建筑立面。
程美琳没有立即回答。她的目光越过取景框,落在三楼那扇半开的百叶窗上。浅褐色窗帘被海风轻轻掀起,隐约可见室内晃动的光影——那里本该无人的。三天前在半岛酒店偶遇时,颜书鸿亲口说过今天要飞台北为凤飞飞录制新歌。
"把16mm胶片换成柯达5247。"她突然说,手指无意识地着摄影机侧面的划痕。那是去年电视城停电夜撞到控制台留下的,当时颜书鸿用钢笔尾端帮她挑出了卡死的胶片齿孔。
阿杰困惑地眨眨眼:"可是室内光..."
"照做。"程美琳解开束发的丝巾,栗色卷发垂落在肩头。离开无线电视后养成的导演腔调让年轻助理不敢多问。她看着腕表,表盘边缘的镀金己经有些剥落——这是父亲在她入职亚洲电视那年送的欧米茄,如今表带还留着当年颜书鸿不小心溅上的蓝墨水。
公寓门厅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两人的身影。程美琳注意到保安亭里换了个陌生面孔,正捧着《成报》体育版打瞌睡。电梯间的香氛从她半年前来时的白兰换成了柠檬草,混着海风特有的咸腥,勾起某种模糊的既视感。
"七楼。"她按下按钮,电梯门合拢的瞬间,远处传来邮轮的汽笛声。
走廊尽头的门缝下漏出一线灯光。程美琳示意阿杰留在电梯口,自己则从手提袋里摸出那支万宝龙钢笔——去年生日颜书鸿送的礼物,笔帽上刻着"To the truth seeker"。她将钢笔横插在门框与锁舌之间,金属摩擦声几乎被室内流淌的钢琴声掩盖。
《千千阙歌》的旋律。
推开门时,黑胶唱机的唱针正在唱片边缘空转,发出规律的咔嗒声。客厅里弥漫着牙买加蓝山咖啡的醇香,茶几上的骨瓷杯还冒着热气。程美琳的指尖掠过杯沿,温度告诉她主人离开不超过十分钟。
书房的门虚掩着。透过缝隙能看到谱架上摊开的乐谱,钢笔斜搁在墨水未干的音符上。她轻轻推开门,海风突然灌进来,吹散了一地稿纸。弯腰去拾时,一张泛黄的宝丽来照片从文件堆里滑出——1984年圣诞夜的上海外滩,霓虹灯牌"和平饭店"下方,有个模糊的咖啡馆招牌:"香江边的萨克斯"。
程美琳的呼吸凝滞了。照片背面用德文写着"Zeit wird alles beweisen",落款日期1984.12.24。她的德语水平足够辨认出这是"时间会证明一切",但更令她毛骨悚然的是照片里咖啡馆橱窗的倒影:一个穿白西装的背影,左胸别着红玫瑰。
"我以为纪录片导演都习惯先敲门。"
声音从背后传来时,程美琳险些打翻桌上的墨水瓶。转身看见颜书鸿倚在门框上,白西装的袖口沾着暗红色污渍,像是红酒渍。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照片上,嘴角浮现出那种她熟悉的、带着危险气息的微笑。
"这是什么时候的..."她的声音比想象中干涩。
"比你想象的要早。"颜书鸿走进书房,从柚木柜里取出两只威士忌杯。冰块碰撞声里,他忽然用国语哼起《何日君再来》的调子,这是程美琳从未听过的版本,歌词里夹杂着上海方言的衬词。
落地窗外的云层突然散开,阳光将他的轮廓镀上金边。程美琳注意到他无名指上多了一枚陌生的银戒,戒面刻着螺旋纹路,在光线下会产生类似唱片沟槽的视觉残影。
"你不在台北。"这不是疑问句。
"航班取消了。"颜书鸿递来酒杯,琥珀色液体里沉着半融的冰球,"就像1985年4月3日那天,本该下雨的香港突然放晴。"
程美琳的指尖碰到杯壁,冰冷的触感让她想起两年前天星小轮上那朵凭空出现的红玫瑰。她突然抓住他的手腕:"你到底是谁?"表面上的卡地亚手表秒针正在倒走。
走廊传来阿杰的咳嗽声。颜书鸿轻轻抽回手,从抽屉里取出一盒未拆封的柯达胶片:"用这个拍。室内光不足时,增感两档会出现有趣的颗粒效果。"
当程美琳接过胶片盒时,某种异样的触感让她翻转包装——底部用针尖刻着微小的五线谱,正是《给时间的情书》的前奏。她抬头想追问,却发现书房里只剩下飘动的窗帘和桌上旋转的陀螺仪。
唱针突然落回唱片中央,《千千阙歌》的副歌部分毫无预兆地响起。程美琳冲出书房时,客厅的黑胶唱机旁放着杯威士忌,冰球己经融化,杯底沉着片鲜红的玫瑰花瓣。
电梯下到一楼,阿杰正焦急地看表:"监制刚call来说拍摄许可..."
"今天素材够了。"程美琳打断他,将胶片盒塞进提包。走出公寓楼时,三楼的百叶窗己经紧闭,但她确信自己看到了窗帘缝隙间一闪而过的萨克斯金属反光。
黄昏的浅水湾道上,她拦了辆的士。车门关上的瞬间,包里传来轻微的"咔嗒"声。取出那盒柯达胶片时,她发现原本密封的包装不知何时己经打开,里面装着卷标记"1984.12.24 Shanghai"的16mm胶片。
的士驶过隧道时,程美琳鬼使神差地摇下车窗。咸湿的海风里,她分明听见远处传来萨克斯版的《何日君再来》——就像两年前庙街那个无人的深夜里,凭空出现的旋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