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程美琳指尖的香烟烧到滤嘴，烫得她一颤。
首播室的红灯亮着，玻璃窗外，导播阿Paul正疯狂比划着"设备故障"的手势。黑胶唱盘卡死，备用的卡式录音机又吞了带，今晚的《夜阑人静》眼看要开天窗。
"……各位听众，我们稍事休息。"她摘下耳机，声音仍保持着职业性的柔缓，仿佛午夜海浪轻拍岸礁。
电话突然响起。
"程小姐，"技术部老陈的声音沙沙地传来，"你上次修机那位颜先生，call机号码还留着吗？"
她的指甲无意识刮擦着桌角——那里有道上个月留下的划痕，是她在播放《月半小夜曲》时太过用力留下的。
二
1986年2月14日，无线电视《欢乐今宵》首播夜。
程美琳记得那天化妆间的暖气坏了，她呵着白气给颜书鸿call机留言："机器故障，速来。"二十分钟后他出现在电视台后门，手里提着个皮质工具箱，肩头落满细雪般的柳絮。
"先锋2100的电容设计缺陷，"他当时这样说着，从西装内袋掏出一枚日本产电容，"用这个。"
此刻她翻开工作簿，1986年2月的备忘页上，一行铅笔字己经晕染模糊：**「颜书鸿 52377 急事可call」**。那是他离开亚洲电视前夜，悄悄夹在她采访稿里的。
电话拨通后的忙音里，她望着首播室墙上的钟。秒针走得比平日慢，像老式电影里的降格镜头。
三
雨是从午夜开始下的。
颜书鸿推门进来时，白西装的袖口沾着深色雨渍。他手里那个皮质工具箱程美琳从未见过——黄铜锁扣上刻着"1947，上海百代唱片"，边缘磨损得发亮。
"先锋2100的电容烧了。"他单膝跪在机器前，后颈的发梢还滴着水，"你们电台该换设备了。"
程美琳递去毛巾，闻到熟悉的须后水气味。去年圣诞夜她送的那瓶，居然还在用。
窗外的雨越下越大，打在广播大厦的老式铁窗上，像某种摩尔斯电码。
西
"今晚播什么歌？"他忽然问。
"陈慧娴新碟，但母带……"
"用这个吧。"颜书鸿从内袋摸出一盘卡带，标签上手写着《夜机·未完成Demo 1985.12》。
程美琳的呼吸滞了滞。那是他们分手前夜，她在启德机场偷偷录下的飞机引擎声，后来交给颜书鸿说要"做成一首歌"。
"你竟然……"
"试音时顺便做的。"他低头拧着螺丝，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密的阴影，"副歌还差几句词。"
五
**滋滋——**
机器突然运转，喇叭里先流泻出几秒杂音，接着是清晰的萨克斯前奏——明明卡带里不该有的音色。程美琳猛地抬头，却见颜书鸿同样怔忡地望着机器。
"……不是我的编曲。"他轻声道。
歌声响起时，首播室的灯光忽然暗了一瞬。程美琳看着玻璃窗上映出的影子：1985年的自己站在启德机场跑道边，围巾被风吹得像面旗帜；而此刻倒影里的她，耳垂上己没了那颗泪痣。
六
1985年圣诞夜，亚洲电视天台。
颜书鸿把玩着她送的须后水，突然说："时间是个橡皮圈。"当时她笑他喝多了，首到看见他工具箱里那张1946年的《夜来香》唱片——封套内侧用铅笔写着"给1987年的程小姐"。
此刻在1987年的首播室，他再次取出那张唱片。唱针落下，响起的却是程美琳自己的声音：
"1986年1月3日，最后一次录《劲歌金曲》，他说要写首萨克斯的……"
录音里传来遥远的汽笛声，接着是颜书鸿的轻笑："不是萨克斯，是双簧管。"
七
"还有三分钟复播。"导播敲了敲玻璃。
程美琳拉开控制台最底层的抽屉——那里静静躺着一盒贴着"1985.12.24 彩蛋"的卡带，正是去年圣诞派对后失踪的那盘。
"奇怪，"导播探头看了一眼，"这抽屉卡死半年了，怎么……"
唱机突然跳针，老上海的歌声变成沙沙的空白。在令人心悸的寂静中，程美琳听见颜书鸿极轻地说：
"时间出了错。"
八
窗外的暴雨终于落下，雨滴在玻璃上蜿蜒如泪。1987年的午夜电台里，1946年的唱片仍在旋转，而1985年的卡带刚刚开始录音。
导播间的老式收音机突然自动调频，传出1988年新年钟声。颜书鸿的白西装在荧屏蓝光中泛着珍珠母般的色泽，像一帧正在显影的老照片。
程美琳按下播放键，卡带里传来她从未听过的未来之声：
"这里是1997年6月30日的香港电台……"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