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京的雨总是来得突然。银座的霓虹在雨幕中晕染开来，像被水洗褪色的浮世绘。颜书鸿站在三越百货的廊檐下，看着透明伞面上不断汇聚又散开的水珠。1987年的东京，空气中还残留着泡沫经济鼎盛期的奢靡气息。
他摸了摸西装内袋里的镀金萨克斯吹嘴——这是他在香港庙街一个老乐器行淘到的，老板说它曾经属于五十年代一位菲律宾乐手。自从穿越到这个年代，这件小物件成了他与原本世界唯一的实物联系。
雨势渐小，颜书鸿撑开伞走进五丁目的巷弄。皮鞋踩在湿漉漉的砖石路上，每一步都溅起细碎的水花。谈判结束后的疲惫感还萦绕在太阳穴，日本唱片公司那些鞠躬如仪的课长们，让他想起上海咖啡馆里那些戴着金丝眼镜的银行家。
转过一个隐蔽的街角时，钢琴声突然从地下飘来。是德彪西的《月光》，但在第三小节处多了几个变调，如同雨滴偏离了既定的轨迹。颜书鸿驻足聆听，那旋律里藏着某种他熟悉的东西——就像他在香港未完成的《维港夜雾》里试图表达的情绪。
声音来自一道狭窄的楼梯，尽头是扇挂着"月见草"木牌的黑色大门。门把手上系着褪色的红绳，绳结的样式很特别，像是某种古老的祈福结。颜书鸿收了伞，水珠顺着伞骨滑落，在台阶上汇成细流。
推门时，黄铜风铃响起的声音几乎被钢琴淹没。酒吧里光线昏暗，只有六张黑漆木桌，最暗的角落坐着个穿藏青色和服的老者，正用钢笔在乐谱上勾画。吧台后的酒保留着昭和时代常见的背头，擦拭威士忌杯的动作精确得像在调试精密仪器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中央那架老式三角钢琴前的身影上。那是个穿墨绿色丝绒连衣裙的女人，短发齐耳，左腕戴着一只明显大了一圈的男士机械表。她的手指在琴键上起伏，像在抚摸情人的脊背。当颜书鸿看清她的侧脸时，钢琴声突然错了一个音——她弹的竟真是他那首未发表的《维港夜雾》，连他自己都只写了一半的曲子。
"先生要喝什么？"酒保用带着关西腔的日语问道，声音低沉得像大提琴的最低音弦。
"山崎12年，加冰。"颜书鸿用日语回答，眼睛却未离开钢琴师。他注意到女人按在琴键上的小指有一道细长的疤痕，像是被琴弦割伤的痕迹。
酒保顺着他的视线看去，了然一笑："林桑很少弹客人的点歌。"他取出冻过的岩石杯，冰凿在灯光下闪着冷光，"她弹的都是自己梦里听见的曲子。"
钢琴声戛然而止。被称为林桑的女人转过头来，眼尾有一颗与程美琳位置相反的泪痣。她首视颜书鸿，用带着港式口音的中文说："这首曲子，我总在梦里听到。"
颜书鸿的太阳穴突突跳动。系统界面突然在视野里闪烁起来，红色警告字样不断滚动：【目标识别失败】【数据库无匹配记录】。这从未发生过——自从来到这个时代，系统能识别出他遇到的每一个重要人物。
"颜书鸿。"他走到钢琴边，报上姓名，"从香港来。"
"明菜，姓林。"她往琴凳左侧挪了挪，空出位置，"或者你可以叫我Akina，这里的常客都这么叫。"她的指甲修剪得很短，指尖有长期弹琴留下的薄茧。
颜书鸿坐下时闻到一股淡淡的苦橙香，混合着某种老旧书籍的气味。琴凳很窄，他的右膝不小心碰到她的左腿，两人却谁都没有移开。林明菜的手指重新落在琴键上，这次是《东方之珠》的旋律，但被她改编成了小调版本，忧郁得令人心碎。
"你改了我的和弦走向。"颜书鸿说。他能感觉到老者和酒保都在暗中观察他们。
"不，"她的手指滑向高音区，弹出一串珍珠般的音符，"是你偷走了我的梦。"她的手表在灯光下反射出奇异的光晕，表面上的罗马数字似乎有些错位。
他们的手在琴键上方悬停，像两只试探的鸟。颜书鸿忽然按下中央C，林明菜几乎同时弹响E和G——一个完美的C大三和弦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。酒保擦杯子的动作顿了顿，老者从乐谱上抬起头，钢笔在纸上洇出一团墨迹。
接下来的三小时像被施了魔法。他们轮流主导旋律，另一个人即刻跟上和声。有时林明菜会突然转向爵士即兴，颜书鸿总能准确接上最刁钻的和弦变化；当颜书鸿用左手弹出复杂的拉丁节奏时，她的右手立刻编织出匹配的旋律花纹。
中途颜书鸿从西装内袋取出镀金萨克斯吹嘴，空吹出《秋意浓》的前奏——明明没有乐器，林明菜却准确地在钢琴上配出他想要的伴奏。老者悄悄挪到最近的桌子，闭眼聆听；酒保停止了擦拭，威士忌杯沿凝结的水珠滴在吧台上，发出轻微的"嗒"声。
"你从不用真正的萨克斯。"林明菜在弹奏间隙突然说，"但所有人都能听见它的声音。"
颜书鸿的手指僵在琴键上方。这是他在香港乐坛最神秘的标志——人们总说能在他演出时听到萨克斯伴奏，却从未见他真正吹奏过。
"就像你的手表，"他回敬道，"走得比东京时间快十分钟。"他早注意到她频繁看表的动作与墙上时钟的差异。
林明菜笑了，眼角泛起细小的纹路："我在等一个永远不会来的人。"她的手指在低音区按下几个沉重的和弦，"或者说，一个己经来过的人。"
凌晨两点，最后一位客人离开后，林明菜从钢琴底部抽出一瓶蒙尘的苏格兰威士忌。"1978年的麦卡伦，"她倒了两杯，酒液在杯中旋转出琥珀色的漩涡，"老板藏了九年，就等值得的人。"
颜书鸿注意到她倒酒时小指微微，像钢琴演奏者的习惯，又像某种刻意为之的优雅。"你说梦到我的曲子，"他晃动着酒杯，让冰块发出清脆的碰撞声，"还梦到什么？"
林明菜望向窗外渐弱的雨，雨滴在玻璃上蜿蜒出奇特的轨迹："一条种满梧桐的上海街道，转角有家咖啡馆，门口挂着铜铃。"她的指尖划过杯沿，留下一道的痕迹，"二楼靠窗位置，总坐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——他面前摆着两杯咖啡，但永远只喝左边那杯。"
颜书鸿的酒杯在唇边停滞。她描述的是他在上海咖啡店的日常——那个他以为只存在于另一个时空的生活。
系统突然发出提示音，在他视野中弹出从未见过的蓝色界面：【解锁特殊曲目《东京夜雨》（未收录曲库）】。这是异常状况——所有曲目都应该来自他的记忆或系统提供，而这首曲子他确信从未听过。
"今天是我最后一天在这里演奏。"林明菜突然说。她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推过光滑的钢琴表面：1982年的银座街头，年轻些的她站在"月见草"门口，身后是穿着复古西装的人群。但颜书鸿敏锐地发现背景里有个模糊的广告牌——那是2023年上海外滩某银行的LED屏，正在播放加密货币的广告。
"你要去哪？"颜书鸿的指尖触到照片边缘，感受到某种奇异的静电。
"去找梦里的咖啡馆。"她起身时丝绒裙摆扫过老旧的木地板，发出沙沙的声响，"也许明天就到香港，也许十年后还在路上。"她的手表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幽微的光。
颜书鸿追出去时，巷子里只剩他的透明塑料伞挂在消防栓上，雨水在伞面汇聚成细流，像倒放的沙漏。他弯腰捡起伞，发现伞柄上刻着一行小字：下次见面，我会弹完《维港夜雾》的第七小节。字迹与他自己的笔迹惊人地相似。
回到酒吧取外套时，酒保递来一张黑胶唱片："林桑留给您的。"唱片标签上手写着《给时间的情书》，B面曲目列表全是空白。老者己经离开，只在乐谱上留下未完成的音符和一杯未动的威士忌。
雨停了。颜书鸿站在银座的霓虹灯下，系统界面仍在闪烁警告。他忽然意识到，这是第一次，有什么东西超出了系统的掌控。远处传来隐约的钢琴声，但当他凝神去听，又只剩下东京夜晚惯常的喧嚣——出租车喇叭、醉汉的笑声、便利店自动门的电子音。
在回酒店的出租车上，颜书鸿取出那张黑胶唱片。借着窗外闪过的霓虹灯光，他注意到唱片中心标签处有一行几乎不可见的小字："当你在上海咖啡馆播放这张唱片时，我会在钢琴前等你。"字迹在"钢琴"二字处有轻微的颤抖，像是写字的人突然想起了什么。
车窗外的东京塔在雨后的夜空中闪烁着红色的光点。颜书鸿摸了摸口袋里的萨克斯吹嘴，它出奇地冰凉。系统界面突然又跳出一条信息：【警告：时间锚点异常】。这是穿越以来，他第一次感到时间本身出现了裂缝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