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二岁的雨季
青塘镇的雨总是来得没有预兆。
桑宁记得那天下午,天空还蓝得像被水洗过的玻璃,她和同学们在操场上体育课。林小雨正追着她要抢回橡皮,她们笑着在烈日下奔跑,她胸口突然一疼,像是有人往心窝里塞了一把碎玻璃。
"桑宁!"
她听见小雨变了调的喊声,看见体育老师惊慌的脸在视线里扭曲,然后就是天空和地面在眼前旋转。倒下时,她的脸颊蹭到操场粗糙的水泥地,闻到了雨季前尘土的味道。
消毒水的气味钻进鼻腔时,桑宁知道自己又在镇卫生院了。天花板上熟悉的裂纹像地图上的河流,那是她六岁肺炎住院时就数过的。门把手转动的声音让她转过头,看见爸爸的白大褂下摆沾着血迹。
"宁宁醒了?"爸爸的声音刻意轻快,但桑宁看见他手里捏着的CT袋被攥得哗啦响。
"我又晕倒了。"这不是问句。桑宁试着坐起来,胸口立刻传来钝痛。那些贴在身上的电极片连着导线,心电监护仪上的绿线跳得又快又乱。
爸爸按住她的肩膀,体温透过病号服传来。他的手掌总是很暖,但此刻指尖冰凉。"这次...不太一样。"他喉结滚动着,从口袋里摸出老花镜——这是去年才戴上的,桑宁记得他抱怨过这是"老家伙的标志"。
当爸爸把CT片举到窗前时,斜照进来的阳光穿透胶片,桑宁看见自己心脏的轮廓。那个本该紧密闭合的地方有个明显的缺口,像被虫蛀过的桑树叶——院子里那棵和她同岁的桑树,去年也是这样突然枯了一半枝桠。
"室间隔缺损合并肺动脉高压。"爸爸的镜片反着光,"缺口比上次检查扩大了。"
窗外的天色暗了下来,远处传来闷雷声。桑宁数着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,突然问:"是不是要像三姨家的小妹那样...去上海开刀?"
爸爸的手抖了一下。三姨家的小妹去年死在手术台上,才七岁。
"这次我们去更好的医院。"爸爸终于摘下眼镜,揉了揉发红的眼睛,"我联系了上海的同学,他是儿童心外的专家。"他的声音突然卡住,像老收音机断了信号。
雨开始下了,敲打着窗玻璃。桑宁听见走廊上妈妈急促的脚步声,还有压低的啜泣——妈妈总是躲在走廊尽头哭,以为她听不见。
"要多少钱?"桑宁突然问。她想起上周帮妈妈整理抽屉时,看见的存折上那个五位数的存款。
爸爸的嘴角抽动了一下。窗外一道闪电劈过,照亮他骤然苍老的脸。"宁宁别担心这个..."
病床边的监护仪突然发出尖锐警报,桑宁的指尖开始发麻。她看见爸爸扑向呼叫铃的身影变得模糊,听见纷乱的脚步声和金属推车的响动。在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,她想起早上出门时,院子里那棵桑树新抽的嫩芽在风里摇晃的样子。
像无数只求救的小手。